群友聚会,尽管大家互不了解,但男男女女聚在一起,倒也热闹。
群主于荷是我初中同学,但因为我一直“潜水”,群友们并不知道这层关系。大家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,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,递给坐在对面的于荷:“还记得这地方不?”于荷接过照片:“这不是我家的老宅吗!一色的青砖黑瓦,木格窗户,古风古韵。”
于荷将照片递给大家传看。“你啥时去了我老家?”“上个月我陪几个专家到明长城考察,路过这处院子。当时正好大门开着,一个老头在院里浇菜。我们进去参观,我向老人打听,原来是你家老宅。”“一别三十多年,我们是不敢再住了。”于荷惋惜道。
“咋回事?”众人皆问。“怪异呗。那宅子是我爷爷从一个姓罗的人手里买的,那人祖上很有钱,不知为啥要卖房子。”
“到底有啥怪异?”“听我爹说,好几次他半夜醒来,发现有束白光射进屋里,他悄悄掀起窗帘,看见一只浑身银白的大公鸡在院里来回走动。等他披衣出门,白公鸡就不见了。更怪的是,我七岁那年做过一个梦,梦见屋后土城墙下有个山洞,里面埋了好多金子。醒来后跟我爸讲,他笑我会做美梦。不料没几天,一场大雨真的在屋后城墙下冲出一个直径半米的洞口,里面黑漆漆的,我们都不敢进去。后来我爸用大石将洞口封住了,不知现在什么情况。”
“看来这宅子真有宝?”“有啊。我上初中那年,院里水井没水了,请来几个工人掏淤泥,结果掏出一罐银圆。那帮人你争我抢,铁锹镐头都上了,幸亏派出所及时来人才没出人命。”
“你们怎么不到处挖挖呢?”“想过啊,可就是不敢。老宅子不能乱挖乱动,有讲究的。自从买了这处宅子,先是我奶奶开始生病,很快过世。紧接着我妈又病了,我弟在车祸中受伤。我爸说这宅子邪门,当年就率全家搬了出来。”
“那老宅卖了?”“还没呢,价高了没人要,价低了又舍不得。一直让一个本家叔叔管着。”
群友们面面相觑,长久不语。
半个月后,于荷打来电话,说老宅被人买走,价格比周边房子高出一截:“买主是个群友,买完宅子当晚就退群了,还把我拉进黑名单,呵呵。你哪天有空,我要兑现承诺请你吃饭?”
去年清明,趁放假时机,我携带妻儿回到千里之遥的乡村去看望年迈的母亲。
年近八十的母亲身体还算健康,生活也能自理,当她见到我们全家回去,仅剩几颗门牙的嘴巴高兴地合不拢。
傍晚准备吃饭时,母亲随手拿过一个快餐杯,将桌上炒好的一些菜肴夹进快餐杯,然后又在上面放了几个热气腾腾的饺子,对我说:“趁热给大娘送去,你送完赶紧回来吃饭!”
“哪个大娘?”我听后不觉一愣。
“还有谁?就是住在咱旁边的明明他娘。唉,老人孤苦伶仃的,可怜呀!哦,对了,这几年你在省城打工,也没见着明明?”母亲问我。
“我和他六七年没联系了。”我说:“不过,说来凑巧,上个星期天,我们几个在省城打工的同学聚会,我无意中从高中时的同学小倩那里打听到了明明的手机号码。后来我给他打去电话,他说忙,正在开会,先加个微信,等方便时再聊。听他这么一说,我也就再不好意思去打扰他了。”
母亲听后叹了口气,不再言语。
当我端着饭菜,走进大娘家后,愣住了:这哪是人住的家呀?屋里昏暗潮湿,杂乱不堪,一股霉臭的气味直扑鼻孔。一张木板床上,满头白发的大娘正蜷缩在脏兮兮的被子里,听见有人进来,她忙挣扎着爬起来问道:“是谁?是明儿回来了吗?”
我将饭菜放到她的床前,说道:“我是柱子,来给您送点吃的。”
“是,柱子呀!”大娘听了,伸出麻杆一样的手指,攥住我的手,哆嗦着干瘪的嘴巴说:“你回来就好,你娘前天还和我念叨你哩。你回来就好,不像明儿,他太忙了。”
大娘说着,抹起了眼泪。
我站在床前,感觉鼻子酸酸的,不知说啥才好。
大娘说:“明明和你同岁,你们是一起玩尿泥长大的发小。九岁那年,他爹病死了,是大娘一个人辛辛苦苦地从小学一直供他上了大学,毕业后他留在了省城工作。刚参加工作时,还隔三差五打电话,逢年过节也回来看看。自从娶了城里媳妇,那年回来说买房,拿走家里卖牛羊的钱后,再没登过这个家门。五年,整整五年没见着他了。”
“您别多想了,人家明明是吃皇粮的,哪能和我打工一样的来去自由?加上近期疫情防控有要求,哪能说回就回?说不定过几天疫情过去,他就回来了。”我安慰道。
“唉!人老了,今晚脱下的鞋,不一定明早还能穿上。大娘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,怕是连这个年都扛不过了。大娘现在也没别的想法,只是在闭眼前想见见他,看着他把小日子过好就行了,到时大娘死了,在地下见到老头子也好有个交代……”
听了大娘的话,我想了想,继续安慰道:“这事您交给我了,今天有点晚了,明天上午我走之前,来给您拍个视频,用微信发给他,让他看看?”
“那能管用?”大娘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我。
“管不管用,先试试看!”我笑着点点头。
当晚,我从家里找出了半桶以前做家具时剩下的红油漆。母亲见了疑惑地问我:“回来也不消停一会儿,你这是干啥?”
“您别管,这是秘密!”我笑着解答。
第二天早晨,我让大娘穿戴整齐,端坐在老屋正墙前的木凳上,拍了一个大娘和老屋混为一体的简短的视频,转发给了明明。
三天后,母亲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:“真是神了,你和明明到底说啥了,他竟然回来看她娘了。”
我笑笑说:“我也没说啥,那天我特意在他家老房子墙壁上用红漆写了个大大的‘拆’字,然后让大娘坐在拆字旁拍了个视频,是他惦记着老屋的拆迁款,能不回去?”
屋子里静极了,除了我的呼吸声外,四周再没有一点微小的响动。
我无聊地趴在窗户前,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大山,想到山那边的爸爸妈妈,忍不住流下了伤心的眼泪。
正当我独自抽泣时,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吱呀声,我回头一看,见小屋那扇紧闭的木门,竟然出现了一道半尺宽的缝隙。
没有风,门咋就开了?我疑惑地离开窗口,正准备下地去重新关门。这时,从门的缝隙中鬼头鬼脑地探进两颗圆圆的脑袋,向屋里张望着,可能看到屋里只有我一人时,两颗脑袋才一前一后闪进了屋子。
到这时我才看清来的是两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女孩。前面的女孩穿着个红肚兜,眼睛大大的,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。后面的女孩单眼皮,穿着绿肚兜,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。两人都梳着抓角辫,活像年画中可爱的胖娃娃。
起初,我以为是在做梦。我学着大人的样子,用小手掐疼了自己的胳膊后,才知道不是在梦里。
“你们是谁?”看到她们进来,我瞪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们,小声问道。
“不要怕,我们就在这山里住着,离你这儿不远。”红肚兜女孩率先说道。
“你一个人在家,咋不出去玩呢?”这时,绿肚兜女孩走上前,笑眯眯地问我。
“我,我家在山那面住着呢!”我说:“我妈妈病了,爸爸领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去看病,我没人照看,就被送来姥姥家了。姥姥姥爷下地干活去了,他们不让我出门,说山里有专吃小孩的大灰狼哩!”
“那咱们只在院里玩,不去远处,好吗?”红肚兜女孩望着我说。
我迟疑了一下,点点头。
一上午,我们玩得太开心了,一会儿用小石子垒房子,一会用泥巴捏小狗,红肚兜女孩还从墙角的草丛里摘来几朵野花,插在我的发际上,让我当新娘子……
我们在院子里追逐着跑啊、跳啊、笑啊,我感觉那是我有生以来玩得最开心的一次。
不知过了多久,红肚兜女孩突然抬头望望天空,回头对绿肚兜女孩说:“哎呀!天不早了,咱们赶快回哇!让奶奶发现咱们跑出来,可就麻烦了。”说完拉起绿肚兜女孩就向大门外走去。
我恋恋不舍地望着她们问:“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?明天你们还来吗?我等你们?”
两个女孩没说话,回头只向我笑笑,然后急匆匆地走出了大门,当我追出大门外看时,哪里还有她们的影子。
不久,姥爷和姥姥回来了。他们见我满身泥土,脸色脏的像个花狸猫,责怪我在家不好好待着,是不是不听话跑出去玩了?我将家里来了两个女孩的事和他们说了,他们听后奚落开了:“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,这山沟里除了住着你姥姥姥爷和一个打光棍的舅舅,方圆三五十里根本再没有一户人家,哪来的小女孩?”
我见姥姥姥爷不信,就将红肚兜女孩在院里用泥巴捏好的小狗拿给他们看。姥姥姥爷见后先是一愣,继而脸色突变,半晌没说出一句话。
夜里,我迷迷糊糊中听见姥爷和姥姥在商量着什么。早晨起来才知道,他们执意要把我送到山外的姑姑家去,尽管我极不乐意,但一个小女孩,咋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呢?
临走的那天早晨,我特意将那只泥巴小狗揣进口袋,然后在姥爷的督促声中,坐上了一辆吱吱呀呀的牛车向山外走去。一路上,我四处张望着,多希望那两个小女孩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,和我作最后的告别。可是,没有,留给我眼前的,只是泪水模糊了的灰蒙蒙的大山。
那年,我刚满五岁。
作者简介:左钱柱,男,笔名左世海,1969年出生,山西左云县人,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,中寓闪小说山西分会副会长。2013年开始小小说写作,迄今作品在印尼、泰国、美国、新西兰以及国内的《小说月刊》《小小说月刊》《微型小说选刊》《民间故事选刊》《杂文选刊》《青年文摘》《意林》《经典阅读》《四川文学》《贵州文学》等百余家报刊发表小说千余篇,数次获奖。部分作品连续五年被选入《中国小小说精选》《中国微型小说精选》和改编成微电影、连环画以及入选全国统一高考试题,著有闪小说集《穿袍子的女人》。